碩德耆宿數俞律\肖飛

  金陵歷史厚重,又趨於沉穩,根子在於這裏長久以來的飽學之士都低調地藏匿其間,大隱於市,悠然自得於心中的半山之園,年屆九十的碩德耆宿俞律老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位,最近我隨書界朋友登門造訪過俞老。

   二十五年前,我曾和俞老參加過《南京日報》的一個小型筆會,俞老自然不再記得。那時,我是剛過而立,而俞老已是金陵大儒,文章、詩詞、書法、繪畫、京劇,無一不精,我是十足的忝列門牆。因為敬重,故至今不忘。出生於書香之家的俞律,是位不折不扣的雜家,他似乎對所有的文化現象都有?濃厚興趣,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玩」得精緻,並不想劍走偏鋒而獨樹一幟。而今,老先生鶴髮童顏,談吐敏捷,這大約要歸功於他的精神世界裏所穿透出的文化氣息。文化精神不是用錢買來,而是家族世代精神的傳承以及自我的不斷修煉,遺憾的是而今已鮮有所見。

   十多歲時,俞老就是上海灘京劇鐵桿老生票友,演過《空城計》、《轅門斬子》、《打漁殺家》、《雙獅圖》等。他以老譚(譚鑫培)為基礎,兼採汪桂芬、孫菊仙、余叔岩、高慶奎,遒勁質樸,感情真摯,於豪放中見韻味,有高古之風。文藝理論家、學者王元化當年偶然聽到俞律的清唱錄音,讚曰如聞空谷足音。不久前,《俞律唱腔選》由上海聲像出版社推出,被圈內視為一次對傳統文化極有價值的打撈。

   俞律的京劇藝術得蘇少卿先生實授。年輕時,他以秘書身份得以向蘇少卿學習皮黃。蘇少卿的女婿是大畫家李可染,和俞律私交甚篤。李可染的長女李玉琴整日不離外祖父左右讀書學畫,俞律見其聰秀,便和李可染說:「我們不做朋友做翁婿吧。」就這樣,李可染成了俞律的岳丈。李玉琴,為人和藹,俞律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文革」後平反,中間二十多年顛沛流離,兩人互相扶持,琴瑟和諧。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改對京戲的喜好,正如他自己所說:「我還要繼續闊步登台,唱給地球聽,我是永遠跟?它轉的小孩!」

   文學方面,俞律的文字更多是走閒適路徑,以隨筆、詩歌為主,也寫小說,但心思並不在此處。他並不企望?一文而天地動,更強調把文學作為一件高雅的事情來做,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文,一副竹林七賢高尚文人的樣子,這也許和他的父親當年是鴛鴦蝴蝶派的人物有關,俞律著有《湖邊集》、《浮生百記》、《菊味軒詩鈔》、《秦淮戀》等。隨筆一如其人,灑脫俊逸,絕不會「為賦新詞強說愁」。詩歌十分老道,追慕唐宋。他以為,沒有觸發不可作詩,硬作,當然出不了好詩。且看他的《過清涼山》:「雁渡隨園路╱秋風吹牧歌╱飲泉滋白少╱掃葉聚愁多╱井古僧何在╱樓空夢不過╱黃花零落盡╱一歲又消磨。」俞律新詩更妙,在八十九歲高齡時,登雞鳴寺參加詩會,寫下《雞鳴了》,末尾寫道:「雞鳴了╱我們跟?鳴吧╱這是晨歌的最強音╱最美音╱雞鳴是我們鳴╱也是詩。」詩的跳躍和想像如同正處年少。面對耆宿俞老,看他說話時顯露於面部的童真,就不難理解為何能在這般年紀也能自如地寫出充滿趣味的新詩。

   俞老的畫受到岳丈李可染的影響,加上他的妻子本就是畫家,自然佳作頗多,專門舉辦過「俞律、李玉琴金婚畫展」。看俞老寫字,神情專注,下筆如一身之力集於一毫。字融碑草行為一體,均有出處,毫不圓滑,遒勁而文人氣十足,沒有雜家的功底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的。想到現在的很多書家,只管寫字,而輸於文章,字也就沒有了靈魂。俞老的書畫很少流落民間,原因是他不炒作,不以為沽,只是自己和鴻儒間的把玩,高尚得過於純粹。看來,他是要做一輩子的清高文人了。

   俞律的家在金陵城之東,門前是自家小院,接?是御河之畔,綠柳垂懸。俞老的腿腳還很靈便,但畢竟已屆耆耇,不能再隨意外出活動,大部分時間是由夫人和兩隻小狗陪?,文、書、琴、京劇、花草魚蟲,「玩」的是那份淡定和從容。家中時有高朋叩門,夫人奉茶後退往別處,俞老便又露出童真般的笑容和文人的睿智,和朋友海闊天空,縱論文章道理。在閒談中得知,俞老應金陵著名畫家馬得夫人之請,為已去世數年的老友馬得畫作作文,結集出版。一畫一文,相得益彰。馬得醉心於中國戲曲,遂以中國畫形式描繪許多戲曲人物,筆墨簡練灑脫,形象生動傳神,而俞老又是戲痴、懂畫、善文,自當應允。只是年事已高,夫人只許他每日稍稍伏案,要到明年才能出版。

   一個城市的文化底蘊,固然要看這個城市物理性的文化呈現,更重要的是在於這個城市裏是不是有一批文化高人,他們貫通古今,留存?不可估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他們居於深巷而無車馬,並不會在這個城市的水池裏冒個泡兒,卻時刻用他們的精神浸潤?城市的經脈,讓這個城市顯得高貴而雍容。某種程度上,一個城市的氣質就是靠這些不被功利所動的大儒、智者來營造,俞律自然是這樣的大儒、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