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尚賢」有缺陷/宋志堅

  讀《孟子》時,頗有儒墨兩家水火不容之感,讀《墨子》時卻覺得儒墨之政見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孔子說的「政在選臣」與墨子說的「尚賢者,政之本」,就是典型的例證。對賢能之才,孔子重於「選」,墨子重於「尚」,他們都很重視選賢任能。墨子「尚賢」,能上能下,「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這意思至今依然相當鮮活。墨子「尚賢」,唯賢是舉,不論貴賤、遠近與親疏,又與儒家之「親親」有別。

  墨子「尚賢」之「尚」,有尊重、推崇之意。墨子不玩虛的,其「尚」大有內涵,叫做「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斷予之令」。說白了就是高官厚祿,任事放權。在他看來,爵位不高,別人對「賢」不會敬重;俸祿不厚,別人對「賢」不會信任;權力不大,別人對「賢」不會敬畏。(參見《尚賢》上篇)「齊桓公使管仲治國,管仲對曰:『賤不能臨貴。』桓公以為上卿而國不治,桓公曰何故?管仲對曰:『貧不能使富。』桓公賜之齊國市租一年而國不治,桓公曰何故?對曰:『疏不能制親。』桓公立以為仲父。齊國大安,而遂霸天下。」(參見《說苑》)這三條雖然都是管仲自己提出的,齊桓公都答應了,也是「尚賢」的實際行動。三王五霸都有「尚賢」之長,齊桓公也在其中。不知墨子或墨家後學寫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斷予之令」之時,是否受此啟發?

  倘若以今論古,墨子「尚賢」,難免有其缺陷。

  準確地說,墨子「尚賢」乃是墨子的一種主張,「尚賢」的主體不是墨子,而是「王公大人為政於國家者」,即當時那些諸侯國的君主。「尚賢」的前提是識賢,即使君主們都懂得「尚賢」的重要性,是否真的識賢還是個大問題。賢與不肖倒置之事歷來就有,這原因就在君主本身的局限—有視野的局限,能夠看到的大多是自己身邊的人,隱於江湖沉入人海之「賢」,很難為其所知;有見識的局限,總是以自己固有的觀念去衡量人之賢與不賢,大凡突破其觀念之「賢」,往往視而不見而很難為其所識;有胸襟的局限,因為直抒己見觸犯其自尊或禁忌之「賢」,更難為其所容。

  墨子有一個美好的設想,因為君主「尚賢」,賢者既有高官厚祿,又有權勢地位,所以國人爭相為賢。因為國君任人唯賢,「不辯貧富、貴賤、遠邇、親疏,賢者舉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廢之」,富者不再恃富,貴者不再恃貴,近者不再恃近,親者不再恃親,全憑自己努力為賢。(參見《尚賢》中篇)但墨子沒有意識到,人家骨子裏圖的是高官厚祿、權勢地位,「賢」只是獲取高官厚祿、權勢地位的一種手段。刻意而為之「賢」,難免有虛偽欺詐與沽名釣譽之嫌。古往今來,為高官厚祿、權勢地位而「賢」的就不乏其人。

  墨子所謂「任之以事,斷予之令」,意思當然不錯。有職無權,難成其事,歷來如此。即使當代改革,也有「鬆綁放權」之舉。但他偏重權大之利,忽略權重之害。權力可以用來為國謀事,為民造福,也可用來橫徵暴斂,濫殺無辜。在中國歷史上,大權獨攬權傾朝野的,哪一個不曾禍國殃民?就算「尚」的都是真賢,進入權力場後也多有變數。即使只是片刻心術不正,一時頭腦發熱,也都能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

  不妨就近而論,《尚賢》下篇設喻:「凡我國能射御之士,我將賞貴之;不能射御之士,我將罪賤之。」墨子以為如此這般,便必能使「射御之士喜,不能射御之士懼」,從而使一國之士皆習射御,並以此說明君主「尚賢」而能使一國之人皆賢。虧得這只是一「喻」,倘若他真有無限權力發布並推行這樣的政令,其後果將不堪設想:不能「射御」並非罪惡,你用如此強權「罪賤」他,其本身就是暴君酷吏之所為,何「賢」之有?你用強權迫使一國之士皆習射御,暫且不說侵犯人權,這種國家的發展豈不畸形?

  如此看來,選賢任能固然重要,以「尚賢」為治國之根本,卻是很不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