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北朝作家邢劭/顧 農

  北朝作家邢劭(字子才)是河間鄚(今河北雄縣南鄚州鎮)人,他比大名鼎鼎的溫子升只小一歲,一度齊名,稱為「溫邢」;溫子升去世後,人們又將他同比較年輕的魏收相提並論,稱為「邢魏」——其人在北朝文壇上守先待後的地位由此已不難推見。河間邢氏當時人才輩出。

  邢劭成名甚早,享年較長,不僅作品數量很多,而且學問淵博,「博覽故籍,無不通曉。晚年尤以五經章句為意,窮其指要。吉凶禮儀,公私咨稟,質疑去惑,為世指南。每公卿會議,事關典故,劭援筆立成,徵引該洽,帝命朝章,取定俄頃。詞致宏遠,獨步當前。」(《北齊書》本傳);又曾參與法律檔的制定和修訂。可惜邢劭的作品亡佚已甚,而且他既缺少溫子升《韓陵山碑》一類名篇,又沒有魏收《魏書》那樣的巨著,不免顯得相形見絀了。

  邢劭流傳至今的文章,以應用性的官方文字為主,寫得比較樸素,不像溫子升那樣講究修飾,而在當時卻以其古樸清新大受歡迎。邢劭特別推崇南朝的沈約,沈約提倡「三易」(易見事,易識字,易讀誦),邢劭確能得其精華。《北齊書.魏收傳》載:「始收比溫子升、邢劭稍為後進,邵既被疏出,子升以罪幽死,收遂大被任用,獨步一時,議論更相訾毀,各有朋黨。收每議陋邢邵文。邵又云:『江南任昉,文體本疏,魏收非直模擬,亦大偷竊。』收聞,乃曰:『伊常於沈約集中作賊,何意道我偷任昉?』」  這些紛爭乃所謂文壇軼事,彼此開些玩笑,不應以為他們就此勢不兩立。事實上他們有?深厚的友情,邢劭有《酬魏收冬夜直史館詩》,詩題一作《冬夜酬魏少傅》,詩云:「年病從橫至,動息不自安。兼豆未能飽,重裘詎解寒。況乃冬之夜,霜氣有餘酸。風音響北牖,月影度南端。燈光明且滅,華燭新復殘。衰顏依候改,壯志與時闌。體羸不盡帶,髮落強扶冠。夜景將欲近,夕息故無寬。忽有清風贈,辭義婉如蘭。先言嘆三友,次言慚一官。麗藻高鄭衛,專學美齊韓。審諭雖有屬,筆削少能幹。高足自無限,積風良可摶。空想青門易,寧見赤松難。寄語東山道,高駕且盤桓。」

  此詩作於天保八年(此據繆鉞先生《魏收年譜》,《繆鉞全集》第一卷下冊,河北教育出版社二○○四年版,第五二八頁),其時魏收任太子少傅,監國史,邢劭亦在史館。從「忽有清風贈,辭義婉如蘭」一句看去,是魏收先有詩贈邢劭,邢則作此為答。他在詩中自嘆衰老,祝願年輕的魏收大展宏圖(「積風良可摶」句用《莊子.逍遙遊》的典故,指大鵬展翅),不要作消極退隱之想。語氣十分親切,哪裏有什麼朋黨之意!他又有《冬日傷志篇》,詩風也近於漢魏。

  邢劭寫詩不為時下的風氣所動,語言質樸,真摯動人,如他的《思公子》詩道:「綺羅日減帶,桃李無顏色。思君君未歸,歸來豈相識。」明白如話,怨而不怒,絕未受當時南方宮體的薰染,沒有任何指向情色的話頭。

  邢劭的為人和為文都顯得有些老派作風。他在《蕭仁祖集序》中說過:「蕭仁祖之文,可謂雕章間出。昔潘陸齊軌,不襲建安之風;顏謝同聲,遂革太元之氣。自漢逮晉,情賞猶自不諧;江北江南,意制本應相詭。」他認為詩文創作不必死守老傳統,也不必趕什麼時髦,按自己的意思寫就好。可惜這一篇序現在只留下這麼幾句。

  邢劭非公務性質的文章也有寫得極好的。《北齊書.袁聿修傳》載,太寧年間邢劭在兗州刺史任上,一位相熟的比較年輕的友人袁聿修以太常少卿的身份出差經過此地;臨別時,邢劭送了他一些並不怎麼值錢的白紬作為禮品,結果被退回,還附了一封信,於是他趕緊回了一封信去,略云:「一日之贈,率爾不思,老夫忽忽,意不及此,敬承來旨,吾無間然。弟昔為清郎,今日復作清卿矣。」充分肯定對方的清廉,而語氣非常親切。這時邢劭年紀已經很老,資歷也比對方老得多,離去世已不遠了,送點禮品本來絕沒有行賄的意思,但在信裏他坦然承認自己是老糊塗了,做法大為不妥。看來邢劭確實是有過不憚改的儒家君子,而其時北齊官場的風氣還相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