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白頭翁

  曾子是位大家,徹悟東西,望穿春秋,堪稱辯證法的鼻祖。曾子的高論比孔子直白,比老子實際,他不說鹽是鹹的,他說土是甜的。在《論語.泰伯》中記載:「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估計曾子在人鳥將死之時作過調研,下過功夫。

  讀《史記.李斯列傳》知李斯一生有五嘆,最後一嘆即臨終之言也。其實李斯這輩子肯定不只這五嘆,但這五嘆就決定了他的一生。一嘆廁鼠倉鼠之別,二嘆富貴之極盛,三嘆身不由己,四嘆身陷囹圄,五嘆就是臨終之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此謂曾子言之「善言」也。曾子偉大,李斯留在世上真正有點波瀾的,除了那篇《諫逐客書》,就是這最後一嘆了,當然還有殘存在泰山上的秦刻,李斯手跡的殘碑,雖然只剩下九個字,但卻和這最後一嘆似乎永存。

  誰能想到,五百年後的臨死善言竟然如此相似。陸機乃吳國陸遜之孫,陸遜就是那位火燒連營七百里,一戰置劉備於死地的吳國軍神。陸遜死吳國滅,陸機隱居,在華亭即今天的上海松江一帶讀書十年,華亭當時為濕地,鶴極多,每天群鶴飛翔,鶴唳聲聲,堪稱世外桃源。但陸機血管中有極強的政治因素,不甘心閒雲野鶴當神仙,自覺滿腹經綸,可與其祖父相比,北上洛陽,彷彿救世主降臨。但他捲入的是西晉八王之亂,結果「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且罪名纍纍禍及族人。押赴市曹,劊子手舉刀之際,陰陽兩界就在瞬間,真乃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陸機望?燦爛的陽光,嘆然而「善言」:「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悲哉,方知五百年必有王者出,也必有「善言」生。

  項羽乃霸王,中國歷史上唯一敢稱霸王的「皇帝」。霸王將死,其言也善?初以為霸王臨終之言乃其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真感動人。當年號稱「楊霸王」的京劇名角兒楊小樓唱《霸王別姬》時唱得全場上下齊掉淚。但那不是霸王的臨終之言。千鈞一髮,危在旦夕。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霸王真鐵血漢子,真英雄魁首,真正人君子,其後絕無貴族。霸王留世的最後一言是:「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霸王死得悲壯,也死得壯烈坦然,真英雄大丈夫!老子曾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士之不畏死,則愴然而赴之。霸王自刎如同斬殺他人,非霸王莫能為之。臨死之言,淡顧人生,其言也善,字字滴血。「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中列舉的五大刺客中,荊軻可謂刺客中的「霸王」。自荊軻之後,再無肝膽俠義大俠。荊軻的臨死遺言,多以為是那首壯懷悲烈的告別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我推測當年司馬遷也是飽含熱淚為荊大俠送行。「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髮盡上指冠。」荊軻登車而去,那真可謂慷慨赴死,視死如歸。幸有司馬遷,否則誰能知之?但那畢竟不是荊大俠的臨死之言。荊大俠死得悲壯,死得俠義,死得坦然,大俠之後再無俠也。他被秦王嬴政連砍八劍,重傷,已成血人,命在旦夕,再看荊軻,無一點悲哀,無一點悲痛,更無一點畏縮,而是「倚柱而笑,箕踞以罵」。真大俠,真英雄,個人生死早已置諸度外,唯一感到愧疚的是沒辦成大事,心有愧然,其死前最後一句話是:「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念念不忘的是報恩,報太子之情。這就是荊軻的全部,嗚呼……

  誰也跳不出曾子之言

  其實,曾子之言,佛教徒亦然。鳩摩羅什是佛教的大和尚,與中國人熟悉的唐玄奘齊名,並稱是佛教的大翻譯家,但鳩摩羅什比唐玄奘整整早二百多年,堪稱先行者。在他預感來日無幾時,曾對圍在他周圍的弟子們說:「如果我翻譯的佛教經文不錯,我圓寂西行後,身骨皆化為灰煙,只有舌頭不化。」自此再也不說一語。鳩摩羅什圓寂以後,果然如其臨終所言,其肉身化為灰煙,唯獨舌頭不化,凝成舌舍利。言不足為信,鳩摩羅什在西安的紀念草堂寺中,有其弟子為這塊舌舍利修建的佛堂,正應了曾子所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連鳩摩羅什這樣的三藏法師,這樣的大和尚都在其言之中?

  韓信將死,其言也善。誰也跳不出曾子之言。韓信非同小可,曾有兩番遺言,將死兩次。韓信命運多舛。先跟隨項梁鬧革命,算是第一批造反的鬥士,「信杖劍從之」。又跟隨項羽,仍然得不到重用。後乾脆改換門庭,投靠漢,估計因不守本分,軍中犯法,法責當斬。他案中十三個同犯在他面前一一被斬,人頭落地,當斬到韓信時,人之將死,韓信衝?監斬官大呼「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這位監斬官正是滕公夏侯嬰,看這小子引頸就刑之呼,「奇其言,壯其貌」,「與語,大悅之」,才使韓信沒被屍首兩處,將死之言救其不死。

  大難不死,真有後福。韓信從鬼門關回來果然一直飆升,官至齊王,成為率百萬之眾,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一代戰神。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傳了二千多年,人死燈滅神話不泯。但韓信終於走到了他輝煌人生的盡頭。韓信是被冤殺、屈殺、謀殺的。臨死之前,韓信有句痛心之言,正應了曾子先生的高論:「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韓信留下一句「善言」:「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女子所詐,豈非天哉!」「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已成為穿越歷史的政治術語,蒯通高士,政治老到,目光銳利,韓信不聽蒯通之言方有未央宮之禍。其實,韓信的老朋友、楚之亡將鍾離昧在臨死之前的「善言」已講了豎子不足與謀的意思。

  鍾離昧楚之大將,勇冠三軍,史記無敗績,和韓信一樣攻則克,戰必勝,且深得項王帶兵之法。霸王自刎烏江後,逃到韓信處,因其「素與信善」,惺惺惜惺惺。鍾離昧存在就是劉邦的一塊心病,且藏匿在韓信處就更如芒在背。鍾離昧在韓信處也是韓信手中的一張王牌,法寶也,與劉邦和則君臣,翻則敵我,既是一盾牌,亦為一利劍。但韓信卻聽從他人言,決定斬殺鍾離昧,以鍾之人頭向劉邦釋其無異心、無異志。看鍾離昧臨死之言,其言也善,昧曰:「漢所以不擊取楚,以昧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漢,吾今日死,公亦隨手亡矣。」漢和韓信之間的關係鍾離昧看得如掌上觀紋,分析得切膚切齒。自刎之前,人頭落地之際,鍾離昧高呼:「公非長者!」這句話的譯文過去總是說韓信你非德行高尚之人,錯矣!當譯為:「韓信,你小子成不了氣候!」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