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平庸,追求卓越/顏純鈎

  老同學駱惠南去世一兩個月了,他的病來得突然,走得也快,臨終前拒絕朋友探視。他平日為人低調,與人親和,但內心自有一種孤傲,不肯接受朋友的垂憐。

  人到必死的時候,痛痛快快走就是了,躺在病床上,一面讓惡菌啃噬自己的生命,一面勉為其難接受他人毫無意義的安慰,那的確不是一種善待自己的方式。

  惠南和我都是「老三屆」,1966年毛澤東發動「文革」時,他讀初中一年級,我是高二生,他份屬我的學弟。因為年紀有點差距,彼此來往並不多,他和我有另一層關係,便是他的母親吳瓊英女士,是我初一時的班主任。

  「文革」中我們是同一派,他那時是小孩子,我對他印象不深。後來上山下鄉,在不同的村子裏插隊,各自和命運纏鬥,然後各自揹負身心創痛來到香港。初期要對付沉重的生活壓力,等到彼此都在這個陌生的都市站住腳了,才驚覺歲月無情,大家都鄉音未改鬢毛衰了。

  惠南來香港後,不知是什麼機緣,做的是股票買賣的工作,替客戶作股票投資,從中賺取一點佣金。多年來他一直熱心校友會的事情,我和他見面大都在校友會活動場合,從未見過他向老同學推銷股票交易。在股票市場浸淫多年,他明白那裏的兇險,冒昧為同學買賣股票,有錢賺彼此開心,不順手的時候難免齟齬,他小心地保護同學間單純的關係。

  惠南性格沉實,從不花言巧語,平日見面客氣打招呼,很少在同學之間高談闊論。有一段時間他擔任校友會秘書,在酒會上做主持,負責一點會內的文字工作。他熟讀不少古典精品,偶爾會來一兩手四六駢文,老氣橫秋援引古聖賢的訓誨。我有時想像他在家裏捧着線裝書,搖頭晃腦,吟吟哦哦,陶醉在一種孤清自足的氛圍裏,就覺得他像唐吉訶德,賈其餘勇戰風車,與商業社會日益沉淪的道德風尚對峙。

  有一段時間,惠南私下約我聊天。我們時常在北角新都城上面的酒樓,星期天上午,叫幾個點心,開一壺鐵觀音,不着邊際談一些抽象的話題。我與人見面,總喜歡稍微早到一點,沒有手機的年代,帶一本雜誌消磨時間,費事遲到要找理由。我早到,惠南比我更早到,他開好茶等我,一種殷切誠懇的態度令人舒服,但話題一打開,上天入地,隨手拈來,他也自有主見,有時彼此在一些事情上看法不同,他也從不苟且油滑,態度平和卻固執己見。

  很奇怪,我們很少談人情世故方面的話題,也從不涉及同學間的蜚短流長,一上來就談國家大事,然後突然從一個概念切入,不知深淺地探討抽象的、宏觀的歷史和文化現象,大半天在一些宏大背景的理念上兜圈子。有時彼此意見相近,有時卻南轅北轍,偶爾到最後氣氛尷尬,不歡而散,然後下一次,我們又和顏悅色相見歡。

  惠南在上海某財經大學拿了一個博士學位,以他初中一年級的基礎教育水平,未經大學本科訓練,居然一蹴而就,簡直是「撐竿跳」。平日要上班,股市兇險如履薄冰,面對壓力要自我消化,他怎麼可以有足夠多的精力和韌性,去承擔深如淵海的遙距課程?有一次幾個朋友飲茶,我還問他拿了博士學位後,對自己的工作有什麼幫助,他坦承沒什麼幫助,卻也怡然自在。在我看來,那麼辛苦讀一個學位,自然期望升職加薪,有所回報,否則也只是一個名聲而已,何必為一點名聲付出那麼大的代價?

  想他多少年燈下苦讀,面對廣袤無邊的抽象世界,與那些捉摸不透的概念和系統周旋。白髮一蓬蓬生出來,精力一天天消耗,偶爾覺得登頂無望,更多時候又欲罷不能,那樣苦苦堅持,應該不只是為一點虛幻的名聲,那麼他又圖個什麼呢?

  後來惠南開始寫一點財經評論,我還曾經把他的文章推薦給某財經雜誌老總。他的評論都走宏觀路線,結合全球化的時代大潮和中國的獨特國情,提出一些高屋建瓴的見解,真有點指點江山的氣概了。他的局面慢慢打開,在一些報紙和刊物上,不時見到他的長篇論述,而惠南每次見面,仍是那樣謙和誠懇,同學中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財經評論家身份。

  他關注的問題慢慢擴大到社會思想層面,他認為全球化時代,舊有的知識系統已經無法詮釋,應該有一套全新的哲學架構來剖析社會現象。他認為當下的世界,人只有兩種階級,一種是智力階級,一種是勞力階級,二者分佔社會資源,負責不同層次的社會分工,互相衝突又不斷和解,通過科學技術的創新,推動社會向前發展。

  我對他的理論架構有點摸不着底細,雖然那是他獨創,但又好像有點草率,智力勞力之分,自古如此,並不是全球化的結果,更不是全球化的原因,那麼他將歷來哲學大師的系統打散了,重新拼湊組合,企圖另闢蹊徑去解釋世界,那行得通嗎?

  我於是有意去挑戰他的想法,連番質疑他,從四面八方去攻擊他,他的理論並不那麼成熟,破綻不少,有時他勉為其難自圓其說,有時也有點慌不擇路,但他還是十分堅持,固守自己的陣地,自信滿滿。

  有一次我真給他的固執惹火了,仗着年長幾歲,說了一句重話,回到公司後心裏不安,覺得不應該如此傷人,於是鄭重其事打了一個電話向他道歉。惠南毫無芥蒂,後來見面,還是那樣謙和誠懇,讓我覺得對不起他。

  他為自己的哲學系統寫了一部二十多萬字的著作,曾經想通過我自費出版。我當下潑他冷水,說自掏腰包幾萬元倒是小事,但香港書店裏,每天有數十新書上架,一本名家著作除非銷情紅火,否則也很快被打入冷宮,更別提一個聲名未著的普通人了,你又何必去費這份心思呢?

  惠南點頭微笑,似乎也明白這種知識的窘境,但過後不久,他的新作就寄來了,當然是自費印製,由一家未見經傳的小出版社出版,設計裝幀都不入流,我暗自為他惋惜。他的哲學系統自成門徑,我公私兩忙,沒有那麼多心力去深究他宏大架構的堂奧,於是很失禮地束諸高閣。

  直到惠南去世,我想起他的種種,才明白他一生在追求的,並不是什麼虛幻的名聲,他只是不肯讓自己平庸下去。歸根結底,每個人一生的志業都是實現自己的價值,自己有什麼本事,就將那些本事發揮到極致,為這個永遠捉摸不透的世界略有小補。

  自我實現是人生五大需求中的最高層次,但首先,你要明白你的自我是什麼,然後你要為自己訂一個高標準,一生孜孜矻矻,永不言休,做到最後,你離你的理想可能還很遠,但你有機會最大限度接近你能達到的高度,那樣就叫做不負一生。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古今中外,那些撬動歷史的巨人,都是從平凡中出身,他們之所以成就一番大事業,共同的原因也就是不甘平庸,不甘在俗世沉淪。「老婆孩子熱坑頭」固然很容易,但一日過一日,一生也就平滑地過去了。自己生命的價值,在漫長一生裏曾否有一星半點實現呢?人站在自己的終點上,都不免有此一問。

  我想惠南在告別人間時,固然仍有種種遺憾,但他可以寬慰的是沒有荒廢自己,他為實現自我作了不懈的努力。人一生不免受主觀客觀的限制,有很多生命中的必然性和偶然性規定了自己,人只能知道自己做了多少,不能知道自己做成什麼,是成是敗,唯有天知。

  因此我每想起惠南,就覺得沒有理由荒廢自己。人一生,要追求卓越,拒絕平庸,訂高標準,費大氣力,享受過程,聽任結果,如此方不負來世上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