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任林舉
「爸爸,我要吃肯德基!」
學生請我吃飯,順便討論一個問題,但我沒想到他會把五歲的兒子也帶來。
學生不好意思地瞧了我一眼,轉頭搪塞他的兒子:「去,有餃子自己拿去吃。」
「我不吃,我要肯德基!」現在的孩子,從小吃慣「洋食」,比西方人還迷戀「西餐」。
看來,學生把吃飯的地點安排到中餐館,完全是為了遷就我。我應當領他這個情,但我還是心中不快。
我不快,並不是因為他那難纏的兒子,而是因為另一個孩子─那個早在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六日剛剛四歲就被日本人殺害的小金子。如果小金子活着,已經八十五歲了,很可能會滔滔不絕地給我們講述很多往事。
學生手裏拿着兩份材料,一份是一張老照片,一份是一頁發黃的檔案,都是影本。兩份材料都來自於日本佔領時期的「滿洲」檔案。那頁檔案上有四歲的小金子拒絕吃日本飯的記錄─當憲兵隊翻譯橫田拿着日本飯團給小金子吃時,小金子一邊用小手往外推,一邊說:「我不吃滿洲飯!」照片則是著名抗日自衛軍將領王鳳閣將軍被日本關東軍殺害前留下的一張「紀念」照。照片上,除了王鳳閣和他的妻子,其餘的都是日本軍官和日本僱傭的中國兵,稱「偽軍」。可是,照片上王鳳閣將軍的右側,卻赫然留下了一個明顯的空位。
「怎麼證明這個空位是小金子被臨時拉出後留下的?」學生和我探討的其實是兩個問題:「那麼小的孩子怎麼會有那樣的境界?」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學生的刨根問底,因為我實在不願意提及與小金子有關的那段歷史,太殘酷啦!我是一個脆弱的人,最害怕殘忍地討論那些殘忍的事情。況且,我早就對他說過,我們理解不了小金子,是因為我們的生命太小,這本身就是恥辱,如果再妄猜、妄斷就更可恥了。
提起小金子,我的心總如那張老照片,赫赫然就多出一塊空白。我甚至看不清之前的圍剿、獵殺、鮮血和淚水;聽不到王鳳閣將軍就義前最後的道別和慷慨陳詞;也聽不清之後來自民眾的震撼山谷的慟哭。我的眼前只有那個在時光深處浮現出來的畫面:當行刑者山根曹長端着槍對準王鳳閣將軍的夫人張氏和幼子。小金子望着媽媽流淚的眼睛說:「媽媽,我不怕,你抱緊點我!」
小金子的命真是不好,那麼小就要面對死亡。如果他不被殺害,很可能會成為一個時代的英雄。至少,不會讓一段歷史、一張圖片或很多人的心留下令人惶恐的空白。
「爸爸,我要吃肯德基!」學生的孩子繼續在鬧,我眼前一片模糊,感覺那幅照片上的空白開始放大,最後竟淹沒了整幅畫面,就像我那時的內心一樣,一片蒼茫。但人心和紙張有所不同,當空白太大時,就會生出酸楚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