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影留心/顏純鈎
圖:著名作家錢鍾書(左起)、巴金及柯靈 資料圖片
近日整理家中雜物,翻出一些老照片來。我生性粗疏,大事糊塗,小事不拘,多年來四處搬家,一些舊照都隨便堆放,久在不見天日的角落裏。今日塵滿面鬢如霜,突然翻到十幾本舊照片來,不免有些逝者如斯的感慨。
和家人的合照當然佔了大多數,孩子年幼時,自己正踏入中年,頭髮還烏黑豐盛,額角光亮,那時初到香港,臉上還有一種惶惑不安的神色,工作辛勞,前程看不分明,還好拍照時都還挺得起胸膛,目光尚算堅定。
不知為什麼,在那麼困窘的日子裏,一直對將來有信心,知道只要抱定一個宗旨,不斷用功努力,總能在這個大都市裏站住腳跟。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一天晚上,家裏連買米的錢都沒有了,等妻子從工廠放工,帶回來剛發的工資救急。誰知那晚妻子又加班晚歸了,我和孩子等在家裏,等到她回來了,我心一橫說:今晚不煮飯了,上街吃飯去。
那是我們到香港後第一次在外面吃飯。北角英皇道上有一家小小上海館子,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餐,埋單時看着價錢肉痛—翻看老照片,無端想起這一件瑣事。
那些年我在《晶報》做校對,有一次公司組織了一次郊遊,我們站在一棵樹前留影,兒子臉色青白,女兒還抱在手上,然後,孩子在照片裏長大,我們在照片裏老去。
一些前輩都不在了,老祖母、父親、岳父岳母、姑婆叔公,當年他們差不多是我今日的年紀,他們的生命有部分與我重疊,有部分對我永遠是謎。
另外一些照片是多年工作和社會活動留下的剪影,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香港文化的黃金時段,那時文化活動很多,外面的人進來,我們也時常往外走。內地改革開放初起,大江南北生機勃發,老一輩文化人紛紛「出土」,新的作家群雄並起,我生而有幸,還趕得及見到一些現代文學歷史上的大師。
照片堆裏有一張是和錢鍾書先生的合影,記得是九十年代初了,與陳松齡先生到北京參加書展,書展間隙我們去探訪錢先生。那應該是科學院的宿舍區,灰色的磚樓,室內空間感覺挺大,到處堆着書籍畫冊。錢先生大致問一些香港出版的情況,也介紹一下他們的日常生活。隔壁有人家在裝修,砰砰碰碰的吵翻天,楊絳先生稍微抱怨着,也是一種逆來順受的表情,比起當年幹校中的日子,只能說差強人意了。
告辭時錢先生送我們一套書,布面精裝,開本很大,卻是新疆出土的一些文物資料匯編,我們惶恐地道謝,知道那都是我們看不懂的書,但錢先生如果要送我們什麼書,也一定是我們看不懂的了。
我們各自單獨和他拍了一張照片,錢先生穿藍色襯衣,灰藍色褲子,戴着眼鏡,額角很高,和藹地笑着,一隻手抓住我的手。多年來和各種各樣的人拍照,從來沒有一個人會抓住我的手來拍,這大概是他們那一輩文化人一種對人表達親厚的習慣。
一九九六年我和陳松齡、劉文良兩位去了一趟上海,那次順道去拜訪了巴金先生。巴老身體已經很弱,幾乎沒怎麼說話,但很禮貌地打招呼,一路眯眯笑,李小林女士在旁邊陪着說話,有時他說什麼,我們聽不分明,李小林就在旁做「翻譯」。我們表達了誠摯的問候,介紹了他的作品在香港出版的情況,臨行前我們坐在他身邊,和他合拍了一張照片,我還有一張是他坐着,我站在他身旁俯身和他握手的照片。
在上海時也去拜訪了一下柯靈先生,柯老的作品雖然我們沒有出版,但當時我們想做一套書,介紹三四十年代著名的女作家,柯老給我介紹了北京女作家梅娘,我和他通了幾次信。柯靈先生住家是一幢小洋房,我們在客廳裏坐,滿室都是書,使本來寬大的客廳顯得擁擠。我們坐下聊天,看到桌上一部翻開的稿子,他說是有人請他寫序,幾十萬字的大部頭,要從頭到尾看一遍,求序的人很多,他根本沒多少時間做自己的事。
但人家求序是可以拒絕的啊,為什麼要揹一些無來由的債在身上?老一輩的人厚道,又覺得培養年輕人是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但那樣無私的付出,又糟蹋了自己寶貴的時間。
想起柯靈先生發表在《香港文學》上那篇《遙寄張愛玲》,那麼通透敏銳的文字把握,不免更為他叫屈。那時他正在寫一部有關上海歷史的長篇小說,我記得好像在《收穫》上讀到前言,原準備寫一百萬字的,多少讀者期待他的這部巨著,可惜他的時間用來替別人讀稿寫序,而他的長篇最終也沒有寫成。
告別時柯老和他太太送我們到樓下,站在門口合拍了一張照片。老一輩作家總有一種儒雅的風采,說話慢條斯理,聽別人說話時一逕點頭含笑,柯老在照片裏也是那麼一副飽經風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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