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文學》看香港文學(二)/□趙稀方
圖:左翼作家舒巷城的短篇小說《鯉魚門的霧》近年被改編成舞台劇
在《香港文學》的作家中,右派作家只有少數幾個人,不過力匡發表文章較多,較引人注目。左派作家看起來人數不少,事實上發表作品不多。相對而言,現代主義作家更為活躍一些。
右翼作家之外,現代主義作家的回歸,也很讓人驚喜。
五六十年代在港台文壇一鳴驚人的李英豪(1941-),沉寂多年,這次也在《香港文學》復出。五六十年代,李英豪以現代主義批評在港台等地暴得大名後,退出了文壇。1980年,李英豪妻子黃煜芬患腎衰竭去世,李英豪沉浸在巨大的悲哀之中。劉以鬯向他伸出援手,讓他寫《給煜煜的信》專欄,以擺脫痛苦。《香港文學》創刊後,劉以鬯又向李英豪約稿。李英豪在《香港文學》第4期連續發表了兩篇文章《包裹頭顱的人:〈畫廊之後〉與瑪格烈》、《事物的真相:〈畫廊之後〉與瑪格烈〉,評論香港藝術節中瑪格烈的荒誕劇《畫廊之後》,這讓我們再次看到了李英豪對於現代主義作品之評論。在1986年第一期發表的《香港的文學面貌》一文,李英豪卻一改當年的新批評方法,而認為當代香港文壇過於形式化,反過來號召文學「源於生活」,表達真情實感。在1985年第八期,李英豪還發表了《喝着舊日─懷六十年代》(8)一文,借戴天1963年在《好望角》上發表的《花雕》一詩中的「喝着舊日」一語,回顧1960年代香港文壇的現代主義歷程。
香港現代主義運動元老崑南(1935-),也出現在《香港文學》上。自《好望角》停刊後,崑南退出了文壇。他於1967年創辦的《香港青年周報》,1971年創辦的《新周刊》,都非文藝刊物。他也不再進行嚴肅文學創作,卻沉迷於星相命盤。1984年,崑南在《快報》連載長篇小說《女顏》,但改名《欲季》出版後並無反響。《香港文學》創刊後,他堪稱活躍,發表了大量作品,如《尖沙咀鐘樓》(23)、《金毛呤》(194)、《天堂舞哉足下:裝置小說:O與煙花》(195)、《殺死屋內的天使》(200)等等。崑南原以詩歌創作為主,也有《地的門》這樣的優秀小說作品。復出後的崑南,小說多於詩歌,文風依然激烈,語言也頗混雜。不過,他的變化也相當明顯,對於星相長達二十年的研究已經大大地改變了他的宇宙觀。長篇小說《天堂舞哉足下》已經看不到多少歷史反抗,看到的只是內心與情欲的錯置。適然注意到這一點,他問崑南:「小說通篇流露你對於時間和命運的感觸」,崑南答:「如果相信星座,相信宿命,人的出生年月日時分秒已經決定每個人的個性。」〔適然《評《天堂舞哉足下》,《香港文學》2001年第七期,總第一百九十九期。〕
戴天(1935-)的經歷很奇特,他出生於非洲毛里求斯,1957年入台大外文系,任《現代文學》編委,畢業後移居香港。1967年3月,戴天主編《盤古》雜誌,其後應邀去美國愛荷華參加「國際寫作計劃」。回港後,戴天在美國新聞處文化部工作,擔任今日世界出版社總編,編輯「今日世界」叢書。他又與包錯石、胡菊人、林悅恒等人模仿美國愛荷華大學Writing Workshop,創辦創建學院,培養了不少文壇新人。1979年,他與古蒼梧創辦《八方》雜誌。1985年《香港文學》一創刊,他就發表了《長江四帖》(詩一),表示支持。這組寫長江三峽的詩,風格闊大,想像奇崛,表現出戴天的詩歌功夫。此後戴天又發表過《一杯牛奶和一杯牛奶》(22)等詩作,數量不多。
蔡炎培(1936-)資格很老,1955年8月《詩朵》的誕生時,他就是發起人之一。在《文藝新潮》上,他以杜紅之名發表詩歌。五十年代中期,蔡炎培赴台灣台中農學院留學,經葉維廉介紹,認識瘂弦、洛夫等台灣現代詩人。1964年,蔡炎培回到香港,繼西西之後,主編《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1966年,他加入《明報》。蔡炎培早期的詩,受何其芳、梁文星的影響,較為綿密優美,後期詩風有變。蔡炎培在《香港文學》上發表的詩作頗為不少,計有《給浩泉》(193)、《炮台山道左逢舒非》(195)、《華燈零落》(204)、《未完書》(208)、《換枕記》(212)、《吸煙的女子》(257)、《胡楊林》(260)、《李克強訪港》(327)等。這個時期,蔡炎培的詩往寫實和諷刺的方向發展,詩句口語散文化,也混合地方語。他的詩喜怒哀樂、贈人寫事,已經到了非常「生活化」的程度。
作為主編,劉以鬯主要從事組織編輯工作,自己在《香港文學》上發表的東西並不多,不知道是不是與避嫌有關。他在《香港文學》發表了一些重要的回顧文章,如《五十年代初期的香港文學》(6)、《從淺水灣到大會堂》(79)等。在創作上,他只發表了《黑色裏的白色,白色裏的黑色》(84)和《盤古與黑》(104)等幾部小說,然而,這兩部小說已經不同凡響,是劉以鬯嘗試以字體變化營造小說空間的超現實主義傑作。
左派作家登上《香港文學》稍晚,並不引人注意。
侶倫(1911-1988)在《我的話》(13)中提到,「劉以鬯先生給我電話,約我為《香港文學》出版一周年寫點什麼。」看得出來,這是劉以鬯親自「點將」的。有趣的是,這一期《香港文學》發表了一篇貝茜的《香港新文壇的演進與展望》,此文原刊於1936年8月《工商日報.文藝周刊》,史料專家楊國雄因其史料價值而發掘出來。侶倫看到以後,才回想起來是自己當年寫的文章。也就是說,侶倫事實上在《香港文學》1986年第一期上發表了兩篇文章。過了幾個月,侶倫又將他為廣州版《黃谷柳選集》所寫的「序」《記憶中的黃谷柳》,發表在《香港文字》1986年第五期上。侶倫和黃谷柳都是香港文學最資深也最有成就的作家,侶倫在這篇文章中披露了香港新文學開創期的一些情況,無論對於香港早期文學還是研究黃谷柳都很有價值。侶倫不但寫回憶文章,還發表過幾篇小說,如《太太掉落了一枚針》(27)、《把戲》(37),這兩篇小說都是寫家庭瑣事的,然而人物形象躍然紙上。
舒巷城(1921-1999)遲至1987年年底才登上《香港文學》。他發表了《季節四客》(外三首,35)、《昨夜的夢》(外四首,64)、《風鈴》(外一篇,92)、《記憶》(109)、《涼茶舖》(121)等詩。詩歌的主題多是憶舊,憶舊之中仍是新舊的對立。過去在「涼茶舖」裏,「有時聽善於說書的方榮/講濟公傳/有時聽廣東音樂/─包括古曲《秋火龍吟》/還有傳神的《餓馬搖鈴》/有時聽新馬師曾芳艷芬等等紅伶/和那唱功十足的大戲/在那裏,他們歡笑過,感動過/而歲月如流/帶着他喜聽的弦樂歌聲流去了。」如今呢?「在新型的建築物林立之間/新式的涼茶舖/茶客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涼茶舖》(121)除了詩之外,舒巷城還發表小說,不過遁入了歷史。《風箏與他》(90)、《楊志─水滸傳故事新編之一》(91)幾篇都是歷史演義。《風箏與他》上半部分題為「風箏」,寫曹雪芹在公園放風箏之悠閒,下半部分題為「他」,寫都市人繁忙的一天。兩相對照,題旨盡顯。
1986年登上《香港文學》的資深左翼作家,還有何達(1915-1994)。何達有過顯赫歷史,抗戰時期他的詩歌《霧》曾被聞一多發表於《民主周刊》上,朱自清還親自為他編了一本詩集《我們開會》,並將他的詩稱為「新詩中的新詩」。何達1949年前夕來香港,是五十年代最早的一批左翼文人,從《文匯報》、《大公報》、《新晚報》開始,他一路在左翼報刊發表詩歌。何達這次在《香港文學》發表的是紀念聞一多先生的詩《聞一多》(21)和散文《聞一多先生的畫像》(22),後面他又發表了《陳伯》(29)、《在風暴中航行》(35)等反映底層的詩歌。1994年,何達溘然去世。
夏易(1922-1999)是何達前妻,她本是香港本地人,但在太平洋戰爭後去西南聯大求學,後又考入清華大學,受到內地思想教育。她與何達是同學,並共同受到朱自清等先生的指教。1949年前夕,夏易回到香港,五十年代便在左翼報刊發表文章。1954年在《新晚報》連載的《香港小姐日記》,是她較為人知的長篇小說。夏易在《香港文學》發表的作品較何達更多,題材包括小說、散文和詩歌。至1999年,她還在《香港文學》發表組詩《詠植物》(174)。
海辛(1930-2011),生於廣東中山,小學四年級逃難來香港。後投考南方夜學院,在曹禺、林煥平、黃谷柳等作家的影響下寫作。自1949年後,海辛歷經《大公報》、《文匯報》、《文藝世紀》、《海洋文藝》等報刊,是左派代表性作家。海辛登上《香港文學》更晚,他共計發表了《鬼屋.神廟.酒店》(117)、《念虎婦》(127)、《死書復活》(190)、《在風暴中失蹤的船轎新娘》(198)、《仙姑,木匠與殘神像》(214)、《狗仔隊在鄉下》(239)等小說。海辛一如既往地書寫鄉村,讚美與之相聯繫的人性的真善美,並常常將城鄉對立起來,成為舒巷城之後最有代表性的香港鄉土作家。2011年,海辛去世,《香港文學》在6月號專門為他做了一個「悼念海辛特輯」。
在上述《香港文學》的作家中,右派作家只有力匡、黃崖、慕容羽軍等少數幾個人,不過力匡發表文章較多,較引人注目。左派作家如侶倫、舒巷城、何達、夏易、海辛等看起來人數不少,事實上發表作品不多。相對而言,現代主義作家更為活躍一些,除了李英豪、崑南、戴天、蔡炎培,還有後來變身海外華人作家葉維廉、楊際光等人,都在《香港文學》發表了不少作品,這應該與劉以鬯本人的趣味有關。
總體來說,這「中左右」三派作家均為前輩,屬於「老三派」,之後我們再說「新三派」。
.趙稀方 博士,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現代文學研究室主任,著有《後殖民理論》、《翻譯現代性》、《理論與歷史》等著作。劍橋大學、哈佛大學訪問學人,波蘭羅茲大學,台灣成功大學、東華大學等校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