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厲放
生活中需要美食，而非僅是飽腹。我以為能夠體驗美食、欣賞美食、享受美食，實為既幸運且美好之事。如果某一次、某一時，某個餐廳、某道菜，忽然勾起童年之記憶、家鄉之味道、陳年之舊事、往昔之眷戀、歲月之感嘆，此一刻，時光被賦以生命，人與眼前之美食就是一場因緣際會。這一餐，歲月知味，無異就是我的白月光，三餐四季，在堅硬的世界裏，彼此溫柔相待。無疑，這是品嘗美食之最佳體驗。
幸運的是香港是個美食天堂，有不少讓我回味無窮的經歷。比如，我曾到過這樣一家餐廳。交通不便，行人走過、路過無亮點，內部裝潢古早，七八張枱，舊式屏風相隔。據蔡瀾說：天下第一杭州菜在香港，不去，枉過此生。「食神」師弟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浙江菜館。我也聽說大閘蟹季節，老饕雲集於此，非熟客勿擾。還聽說這家的菜，價格不菲，更直白些「貴的要命」。但是，這裏走出去的客人，回味盤中之物，總覺人生美好，滿足到極點。對，說的是天香樓。
這日師弟領路，一行人穿街走巷，推開一扇玻璃門，仿若進入王家衛電影，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歲月之味撲面而來。入座，來不及看菜單，先看最裏面櫃枱上掛的牌匾，上書「天香樓」，張大千所題。再瞧嵌貝屏風，一看就是老物件。沒錯，這是當年從杭州搬來的原物。器物不語，歲月早已將它們薰染成「古董」。
離開老物件，又見大幅《天香圖》，是黃永玉手筆，再看四壁，原來皆是名人字畫。還未來得及驚嘆，叔伯輩侍者遞上冒着熱氣小毛巾。拿着燙手，需拎其一角甩甩熱浪，好久遠的體驗。
總算回到座位上。一對景德鎮老瓷器碟碗，碗中墨紅泛光，看顏色以為陳醋，濃稠度又似「糖漿」。好奇下端起來聞，一陣香醇、圓熟、柔和而豐滿之酒香。驚喜之極，忙請教師弟，此酒何出？這一問才知道天香樓有多講究。
這款是三十年窰藏陳年花雕。不過陳酒雖香，但口感太厚，因此陳年花雕都要兌上五六年新酒，才能醇厚適中。在天香樓兌酒是一門手藝活，侍者光學習兌酒，就要好幾年。「天香樓另租了地方專門藏酒、兌酒，他們的花雕酒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師弟說。端起酒碗，抿一口，每一根毛細血管都舒展開來，歲月的味道，喝的是酒，品的是光陰啊！這一刻，我的胃被徹底俘虜，一切交由師弟打理。為照顧我，翅和東坡肉免點，又為多些體驗，所點道道經典。
是晚食客不多，環境亦無時尚餐廳之感，但卻處處感到店家之考究和優雅。三兩個叔伯侍者一直環伺在側，不聲不響一人已站到我身後，拿着小酒壺把我的酒碗上滿，又在不知不覺中拿走了剛用過的毛巾。幾道菜後，冒着熱氣的小毛巾送來，恰是剛剛吃完醉蟹。
天香樓的上菜順序和間隔是有講究的。我們在邊吃邊聊中，享受着侍者將涼菜熱菜，葷素菜餚依照嚴格順序依次送上。桌上既沒有一股腦堆滿的菜，每人盤中又都有食。大夥吃得既閒適又有些「緊迫感」。因為有些菜是吃火候的，比如為人稱道的龍井蝦仁和爆鱔背，不可久放。這些菜一上桌，師弟就提醒大夥趕快吃，別光顧拍照，因他多次被阿叔伯們關照過。
「這盤蝦仁是手剝鮮蝦仁，上漿冷藏後快速炒成，滑嫩鮮美。馬上吃，有淡淡茶香，這可是雨前龍井。若放久了，蝦仁就會出水，口感和味道都打折扣」。在我們快速地你一勺我一勺配上醋，大飽口福之時師弟娓娓道來。
冒着熱氣的爆鱔背上桌了，師弟更是要求我們趁着還很燙口，立刻下箸。此刻鱔背爽脆，醬汁香濃，又毫無油膩感。但只要多放一會，美感稍縱即逝，鱔背的掛糊就開始變軟變膩，很難適口。遵囑，立刻停止拍照，夾一箸入口，脆香之爽、酸甜之潤梯次呈現，幾口下去，餘味裊裊。你看，這享受美食之過程，恰似生活中所有的遇見，都是獨一無二的，逝去之事，只可留作回味。正想着，侍者又過來倒酒，不知不覺早已酒過三碗。
吃，快樂着，眾人一口酒。一條色澤金黃的大魚端上桌子，這便是非常稀有的煙熏大黃魚，用砂糖和龍井茶葉熏製。還未着筷，已是香氣撲鼻，入口，煙煙韌韌，茶之熏香與肉之鮮甜溢滿口腔，餘味綿長。
天香樓的原料是不計成本地精益求精。令人期待的蟹粉撈麵擺在眼前，食客早已垂涎欲滴。蟹粉是餐廳每天人手鮮拆，麵是餐廳自家製作之手切麵。一大碟金燦燦蟹粉扣在麵上，筷子一攪，每一根勁道的粗麵，沾滿鮮甜濃厚之蟹粉和蟹膏，淋上幾滴香醋，味道平衡，真是神仙配搭，完美至極。我本人不諳廚事或從未用心在此，故對廚師們「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食材，以赤子之心執著最佳效果之敬業精神非常欽佩。趕快再吃一口，更覺美味。
其實每道菜都恰到好處，連清炒茭白、開胃菜醬蘿蔔、素鵝卷，眾人都大呼好吃。更何況只有熟客才點的手打鯇魚丸，因為極之耗時費工，菜單上不列，需預定。雪白的魚丸半浮半沉在湯中，入口嫩滑，咀嚼柔而不散。甜品是八寶飯及酒釀丸子，雖已吃到扶牆走，也忍不住兩款試齊。
老闆娘韓太來送名片，眼裏都是故事，臉上不見風霜。七十二年老店經久不衰，每一道菜都精益求精，幾十年如一日，對傳統之堅持，對品質之追求，幾代人之工匠精神，實在可敬、可讚、可嘆。在這裏，吃的是菜，品的是光陰，歲月知味，歷久彌香。
（來源：大公報B2：大公園 2022/08/15）
